《玩謝大作家》 - 悲劇中的火烈鳥,誓做故鄉的“叛徒”

撰文: 布林 | 發布日期: 2018年08月25日
The Distinguished Citizen

The Distinguished Citizen

評分: 8/10
年份: 2016
片種: 喜劇
導演: Gastón Duprat、Mariano Cohn
主演: Oscar Martínez、Dady Brieva、Andrea Frigerio

《玩謝大作家》,我稱之為壹部影象化的小說,不僅由於它具備紀錄片的色彩,全片鏡頭簡潔悠遠,畫面樸素平實,臺詞卻字字真言,凝聚著入木三分的文字功力,還因其擁有的傳統小說的結構-由章回體構成。影片邏輯簡單,細節豐富,表現手法的節制頗符合“冰山理論”的風格,觀者可不斷回味忖度背後深層次的內在並發現其難以窮詰,表層的故事是壹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衣錦還鄉的尷尬經歷,而敘事的推動力是主人公與故鄉人文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並用諷喻+意識流揭開了貫穿於怪誕之事的每個人物的悲劇性。

要說這部影片的迷人之處在於導演選擇了壹個最重要的審美的解構性力量: 荒誕感。用荒誕感來解構世界, 所有的東西都陷入不真實和荒誕中。虛實難辨。正應和了那句話“真相從不存在,真相只是壹種左右他人的詮釋”。

我欲從壹個重要的意象“火烈鳥”入手來詮釋丹尼爾的人格以及他的遭遇,影片的序章-丹尼爾的諾貝爾文學獎獲獎感言曾宣講:“我感到非常遺憾,身為壹名藝術家而接受這樣的冊封。它說明了我的作品符合評審和國王的口味,卻與藝術本身無關。不過我還是心存感激,感激他們宣告了我創作生涯的終結。”再看這位功成名就後的作家獲獎後的生活,壹晃五年過去,丹尼爾熱度不減,邀約和獎項不斷。他獲此殊榮,登上了作家的職業巔峰(如果作家是壹門職業的話),而他文學創作上的靈感與鋒芒卻從此聲銷寂滅。

影片前段,漂浮在池塘的火烈鳥,這個充滿寓意的符號,不僅象征著丹尼爾消亡的靈感,還象征著他張揚的青春已然覆滅,他或許夢想過的壹往無前的勇氣,酣暢淋漓的生活方式,不滅的意誌,無窮無盡的生命力,現已淪為赴宴與應酬,寫推薦詞、訃告的庸碌尋常。

火烈鳥厭倦的正是沈悶,而他本人就生活在這種沈悶中。這是為什麽他願意回鄉看看,壹是源於好奇家鄉的變化,二是他心中升起的壹片死灰復燃的希望——回去,看看是否能發現,影響和改變什麽。

回鄉後,抱著壹種基礎的忍讓與理解,丹尼爾放下禁忌,與人合照,與老友擁抱,迎合“村風撲鼻”的表彰大會,看完粗制劣造的惡俗影片卻並未掃大家的興,甚至在鎮長的勸說下,像個偉大領袖站在“風光”的消防車上揮手遊行,僅僅是這些表面的差異,還未使他棄絕希望,我們知道,故鄉作為文學最原始的母體之壹,顯然是丹尼爾的精神的原鄉,盡管他可能並不樂意,我們不能忘記,故鄉是丹尼爾的寫作題材,這位作家的全部創作源泉都來自薩拉斯這個貧瘠的小鎮,就是在這個小鎮,他建構著深邃遼闊的話語城堡與精神王國。故鄉對他的意義是非凡的,對於薩拉斯,他並不完全是個置身事外的批判者,他無情披露故鄉的愚昧,停滯,抱團取暖,同時,在他隱秘的內心深處對這故土又保有壹番情意。

“薩拉斯”作為壹個復雜的烙印,壹方面賦予個體之記憶,另壹方面又演變為個體的鏡象,重歸舊地,足以看見的是矛盾,糾結和駁詰。鄉村與城市的矛盾,傳統與現代的矛盾,個人與集體的斷裂,時間空間的交叉,重疊,迎合,駁詰的劇場。頃刻間這壹切悖逆都在丹尼爾的經歷中得以體現,不容商榷。

安東尼奧的女兒是丹尼爾的書迷,她誘引他上床是懷揣著上位的目的,老友安東尼奧對丹尼爾熱情似火,但他的絕大部分語言都在得意揚揚地炫耀自己對丹尼爾前女友的主權,與艾琳見面,艾琳在更為落後的地方教書,作家說她“為人民服務”艾琳聽來只覺諷刺,因為在她心裏那是羞於啟齒的工作,繪畫大賽,丹尼爾自己選出的作品被替換為三個關系戶的媚俗之作,而那個作為參賽者卻幹預評選,找來黑社會恐嚇丹尼爾,在公開課上大放厥詞粗鄙不堪的“羅梅羅博士”代表著薩拉斯藝術家協會,他的與鎮長有不可言喻的關系……這些無壹不印證著薩拉斯的風氣,或者說薩拉斯居民的某種共性:幾近粗野的虛偽與虛榮。然而這就是大多數薩拉斯人共有的本性嗎?不。就如同農業革命前愛好和平的塔薩代人與愛好戰鬥的芬圖人壹般,決定人類行事方法的是他們所處的“社會”。從鎮長對繪畫大賽結果的處理不難窺見,在薩拉斯,“幾近粗野的虛偽與虛榮”是被鼓勵的,是司空見慣的。

丹尼爾最不能忍受的就是這壹點,終於爆發了激烈的沖突,若不是諾貝爾金光護身,鎮長也會判他死刑的,丹尼爾高唱反調,斬釘截鐵,“最好的文化政策就是沒有任何政策,要保護咱們的文化,人們總把文化視為壹種薄弱易碎的東西,像是某種孱弱的東西,需要看慣、需要保護、需要推動、需要資助。文化其實是堅不可摧的,即使處於最糟糕的境地,它依舊可以幸存!非洲曾有壹個原始部落,在當地人的語言中根本就沒有自由這個詞,因為他們本身就是自由的。我想文化這個詞壹定是出自那些無知愚昧的危險分子口中!”結果怎麽樣呢?迎面而來的是“叛徒、走狗”的辱罵和紛紛飛來的臭雞蛋。僅僅三天,丹尼爾從傑出公民淪為過街老鼠。他感到自己是全鎮向他湧來的殺意,只能狼狽的惶惶而逃。

“我們之間唯壹的共同點,就是我們出生在同壹個地方。”我忽然想起魯迅的《故鄉》中的壹句話,“我似乎打了壹個寒襟;我就知道,我們之間已經隔了壹層可悲的厚障壁了。”魯迅在《故鄉》中塑造了啟蒙者知識分子歸鄉的形象,在已經獲得西方現代性的他們眼中,眼前的鄉土愚昧之深,落後之遠,這是他們無力改變的。魯迅的鄉土小說中沒有透露任何群眾覺醒的希望。丹尼爾就好比這看不到希望的啟蒙者。火烈鳥意象再度出現,映射著他對故鄉尚存的浪漫想象也死在了池塘中,同時暗示著他終被故鄉的子彈所射殺的命運。

“壹切都沒有變”,有時,真不知該感到欣慰還是悲傷。被批判的人物從文學作品中復活,抑或說壹直活著。薩拉斯仿佛壹個停滯的獨立空間,當局外人以審視的目光去看“落伍的時間”就不難理解鄉土人物近似荒誕劇的行動。我十分贊同丹尼爾所說,“壹生做的最為稱道的事就是逃離了自己的故鄉”逃離了這種無力改變的空間,他會蠶食妳的人生,讓妳在無知的悲劇中無法自拔。少年蘭波曾壹次次逃離他“極為愚昧”的家鄉,到外面去呼吸“自由”的空氣,即便流浪巴黎,與乞丐混跡壹起,也腳底生風,在所不惜。家鄉是反抗之路第壹個“牢”解放的第壹步就是離家。

薩拉斯人願不願意“出獄”呢?他們有的不願離開,有的想離開而離不開,是因為就本質而言他們在思想觀念上緊緊粘合,未有分開之勢。安東尼奧的庸俗自滿。艾琳的妥協與自欺欺人。艾琳女兒幼稚,卑劣的心計,艾琳女兒男友可怕的妒心,羅梅羅博士用暴力炫耀無知,這都突出了丹尼爾-啟蒙者,對鄉土經驗再認識的過程。他們都溺在家鄉這灘黑暗的死水中,把惡習相互浸染。這個故事的悲劇性就是,無法逃離的人和已逃離的覺醒者,他們彼此的悲劇無法和解,若妳偏要踏入這鴻溝,休怪引火燒身。“我書中的主人公,他們永遠無法離開,而我也永遠無法回去”。

最後的火烈鳥,意味著丹尼爾對故鄉的依戀已死,我從中感覺到文化啟蒙的乏力,似乎逃出去了的個人對自己對故鄉有著深深的無力感,他只能用語言來超越這種廣大的虛無。這種乏力,與回鄉情結第壹個片段是相呼應的:丹尼爾歸鄉的汽車拋錨只好在路上過夜,為了取暖燒掉了自己的書,司機還用他的書來上大號——

這恐怕是所有具有啟蒙抱負的文化人的心病和文化古往今來的困境,文化似乎只能感染那些本就熱愛它的人……

導演還是留了個希望的,那位熱愛寫作的酒店的服務生就是。

最後不得不提及的,羅梅羅所代表的群體對丹尼爾對道德審判:

但這位富豪所有的作品都是基於詆毀中傷他自己的人民。如果這都不算是叛徒,那我就不知道怎麽樣才算了。妳只是壹個歐洲人的有錢的狗腿子!壹位女士問:“但妳為什麽不多寫寫美好的事物?”

在此,我想借用索爾仁尼琴對那句“當妳的祖國背棄了良知,賣國賊是最高的贊譽”說“當妳的家鄉背棄了良知,故鄉的叛徒是最高的贊譽”。

劉曉波曾表示人人本就都在悲劇中,那就不妨沈入悲劇最深處,丹尼爾在離場前表明了鬥誌“我要走了,但我還想再多說幾句,說實話遭到如此這般的誹謗和中傷,我並沒有覺得很沮喪。雖然這些行為令人憎恨,但我依然覺得很滿足,因為我能感受到大家對於既有狀況的反抗。咱們直奔主題,作為壹個多年身處水深火熱之中的過來人,我覺得我有責任讓這個世界多幾分光明少壹分黑暗。我知道這是壹場充滿危險的戰爭,但那並不意味著我會投降。”

在片尾,新書發布會,他不拒拍照,直視鏡頭,揚起自信的微笑,就像壹只孤傲的火烈鳥。

文: 布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