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齒》: 論殘酷與冰涼的慈悲

撰文: 火神紀 | 發布日期: 2023年04月30日
Limbo

智齒 Limbo

評分: 8/10
年份: 2021
片種: 懸疑
導演: 鄭保瑞
主演: 林家棟、劉雅瑟、李淳、池內博之、廖子妤

聊電影之前,我們先來聊聊這部遊戲——《Limbo》,中文名譯《地獄邊境》,這是一款由 Playdead Studios 開發的一款 2D 冒險遊戲,最早是在 2010 年 7 月 21 日發行於 XBOX 平台,之後又發佈了 PC 平台版本、NS 平台版、IOS 平台版本以及 OS 平台版本。我為什麼對這個遊戲印象深刻呢,因為這是我在 IOS 平台上接觸的第一款通關的遊戲,跟我在 PC 系統上接觸到《暗黑破壞神》差不多是一個意義,於我而言,這就是我在 IOS 系統里的《暗黑》。

遊戲的設定只有最簡單的黑白色調,一片淒迷,陰暗,污穢,但是因為只用了黑白,所以所有一切,只有稍稍給一點光亮,便覺得潔淨,便能看到了希望。遊戲里講述的是一個孤獨的小男孩,在那個黑白世界里摸索著前行,最後在歷經了磨難之後,救出了他的女孩,所以遊戲通關的時候,他帶著她,手牽著手,旁邊飛舞著一隻閃閃發亮的蝴蝶,真好。在這個色彩斑斕年代里,能夠捨棄掉顏色這種大殺器,並且也捨棄過複雜的情節和劇情,純粹地做一個解密類的遊戲,這種逆行思維,需要多大的勇氣和自信呢。然而正是因為這個逆行,這個遊戲卻獲得了超過一百個遊戲大獎。

我第一次玩這個遊戲到現在,好多年了,但是我還記得,那滿屏幕的黑白,一絲絲光亮都讓人感覺到幸福的感覺,並且我記得,那時候似乎也常常會下雨,在那個地獄邊境里,潮濕、陰暗、污穢、冰涼、沒有顏色。

可能是因為這個電影的英文名字,加上這部電影這種全片黑白,大量陰雨以及多處污穢的場景,很多小夥伴會直接想到的是那部經典的《罪惡之城》(Sin City)以及《黑夜傳說》(Underworld),但在我,直觀上我直接聯想到的,便是同名的這個遊戲。而如果玩過那個遊戲的小夥伴們應該都知道,那個遊戲里幾十個關卡通關的路子似乎只有那麼一條,但是任何一個地方稍有不慎,就會直接死掉了。

游走在地獄邊境的人兒呀,哪有那麼輕快呢。所以回到電影里,我們會發現,每一個人,都不容易,稍有不慎,也許就萬劫不復了。這其實也就最終理解了電影里所有角色的最終走向——他們都在艱難地前行,在危險的境地裡尋找一個屬於自己的救贖,如果最後能通關,也許他們就能得到那個屬於他們自己的 HappyEnding。

我佩服鄭保瑞的勇敢。2001 年的《恐怖熱線之大頭怪嬰》是我對他的首印象;2005 年的《怪物》讓我認識了《六樓後座》外的林嘉欣;2006 年的《狗咬狗》給了香港新生代演員最讓我震撼的一次獻演,陳教主和李璨琛讓我覺得香港電影演員好像可能接起前輩的大棒繼續往前了;2007 年《軍雞》依舊以其極具個人邪魅風格俘虜了我。

在那個崢嶸歲月里,鄭保瑞可以說是我最喜歡的香港導演之一,在我看來,他是最有希望成為類似三池崇史、昆汀那樣最具個人風格魅力的香港導演,沒有之一。他曾經是帶給我最多觀影快樂的導演。我喜歡這個階段的鄭保瑞,非常喜歡。

之後的鄭保瑞,我其實不是很喜歡,可能是因為帶著太多的期許去看他的電影,總覺得他部部能給我驚喜,所以後來幾乎總會失望,2009 的《意外》和 2012 的《車手》讓我感覺我是不是也失去了鄭保瑞了呢,2015 的《殺破狼 2》是接棒《殺破狼》,雖然說不失望但是亦不出彩,到後來的《西游》系列,我怎麼感覺似乎有些不忍卒睹呢。

當我看到這部《智齒》的時候,沒有辦法來形容我的狂喜,那種感覺,就像星爺在他的《少林足球》里說的那句經典——大師兄返來啦,我感覺到,全部都返曬來……是的,這就是我心心念念的那個鄭保瑞,這就是曾經給過我無限希望和無數快樂的鄭保瑞,這就是那個勇猛無比堅持自我的鄭保瑞。一部純粹的鄭保瑞風格的電影,一部純粹的香港電影。

在我看來,一個導演的作品大概能分成兩種——一種是可能換個導演來拍估計也差不多能拍成這樣,一種是只要不是他就不可能拍成現在這樣子。在我看來,鄭保瑞的電影也是可以這樣區分的,我喜歡的那部分——《恐怖熱線之大頭怪嬰》、《怪物》、《狗咬狗》和《軍雞》以及這部《智齒》,都屬於第二種,而我覺得,只有這部分的作品才能算是比較有代表性的稱得上是作品的作品;而其它的,在我看來則屬於第一種,命題作文或者日常工作。

構圖上,尤其是那些雜亂無比的電線,老讓我出圈想到岩井俊二的那部經典的《愛的捆綁》(Undo)。連續不絕的黑白鏡頭,讓我們現在這些已經習慣了色彩斑斕的眼睛,在長達兩個小時的黑白世界里,不停地被撕裂,不停地被蹂躪,到影片的後半段,我不知道小夥伴們的觀感如何,在我身上,我覺得視覺上有種極度的疲憊與飢渴,我是那樣的想要色彩。

我記得電影里有幾個香港夜景的鏡頭,我們習慣看那個燈紅酒綠萬家燈火的香港夜景,再這一看這些個只剩下黑與白、光亮與黑暗的香港,感覺幾乎恍若隔世——這不是我們所熟悉的那個香港,這是鄭保瑞的香港,這是他的世界,這是他想展現給我們的世界。

導演對了,風格對了,劇本大差不差,這基本上就是保障一部電影最重要的環節了,如果這時候再添個好的演員,那便是一部相當出彩的電影了。林家棟,憑此片獲第 40 屆金像獎最佳男主角提名,第 15 屆亞洲電影大獎最佳男主角提名;劉雅瑟,憑此片獲第 40 屆金像獎最佳女主角。本片更獲得了總共十四個金像獎的提名,並且最終將最佳編劇、最佳攝影、最佳美指和最佳女主角四項大獎收入囊中。雖然說 2022 年的金像獎不算是個大年,但是這部片子,依舊算是成績不俗。

如果在金像獎的大年,這樣的片子要拿獎,恐怕不容易。太過強烈的個人風格化,很容易會導致口碑的兩極分化,喜歡的十分喜歡,比如我,不喜歡的十分不喜歡,比如許多人。所以,我一直覺得鄭保瑞是勇敢的,因為他算是在風格化方面走得比較硬派的香港導演之一了,敢於堅持自我,雖然在我看來諸如《西游》系列,更像是他在市場化方向的探索與妥協,但是還好他還有類似《智齒》這樣的片子,至少讓我們知道,我們曾經那般摯愛的鄭保瑞,他依舊還在。

在現在這種資本為王的市場里,尤其是現在這種香港電影青黃不接的時候,拍風格化的電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勇氣。主打懸疑,驚悚,暴力,動作,犯罪,警匪,R 級……號稱是 2022 年香港年度尺度最大的電影,光這一串,看起來基本上就已經放棄了在內地院線上映的可能性了,是的,放棄內地院線這塊大蛋糕,是需要一定的魄力的;這也就是為什麼近年來的香港電影越來越北化的原因吧,我們越來越難以看到這種純粹港味的電影了,因為資本為王,因為市場為王。

記得早年看《狗咬狗》的時候,從鏡頭的背後透給我的感覺是冰涼與殘酷,但是這種冰涼與殘酷並不是不好,相反,大部分的創作者是無法做到這種程度上的冰涼與殘酷的。我一直覺得,真正的好的作品,其創作者必定是極度的自我克制的。

當你創造了一個人物,創造了兩個人物,創造了許多人物,再把這些人物放到某個特定的場景里去,人物與場景的互動會讓這些人物都有了靈魂與自主的意志,然後他們會自己開始與環境互動,與其他的人物互動,於是這個世界便有了生機,有了其自己的客觀發展規律。

於是當這一切都完備了之後,創作者最大的功夫其實便是自我克制,便是任其發展,不橫加干預,不擺弄人物的命運。他只需要客觀地記錄並且將其傳達給他的受眾,這便足夠了。但是大部分的創作者,其實是做不到這一點的,他們總會對自己所創造的那些人物生出這樣或者那也一的情感,或同情,或偏愛,然後便會用他們的上帝之手對其作品下的人物去進行干預擺弄。

真正的大慈悲,大悲憫,不是你用上帝之手去給予他們便利與幸福,而是你隱忍,克制,然後看著他們受傷,死亡,涅槃,究竟。人物的命運與環境與其他人物的種種,他們會遵循他們自己的發展規律找到屬於他們的出路。我為什麼那般喜歡鄭保瑞的電影,就是因為他的這種看似極度的冰涼與殘酷的背後,是極度的隱忍與克制,而能做到如此,必有著與直觀上完全相反的大慈悲與大悲憫。

回到電影本身,在我看來,這個電影講的是一個救贖的故事。王桃與劉中選,在這場追逐與放逐的狂風暴雨中,本身就是一個雙向救贖,他們找了自我的救贖的同時,也救贖了對方。

看電影的過程中,我無數次覺得王桃何辜,就算她曾經做錯過什麼事情,但是她不也受過了法律的制裁,然後贖了她的罪責之後才重新回歸了社會。但是在劉中選的角度來看,她依舊不可原諒,因為她的一時之過,自己的妻子躺在病床上幾年,他和她的孩子也沒有了,妻子甚至可能就要死了,而妻子旁邊的那個陪護床看著凌亂,想著他可能每天下班之後拖著疲憊的身體過來照顧她……而所有這一切,都是這個嬌小的女子造成的。

劉中選又何辜,劉妻何辜,他們沒有機會來到這世上的孩子又何辜。在劉中選看來,王桃縱是萬死,亦不足以贖其罪。

這便是我前面說的冰涼與殘酷了。鄭保瑞以一種不近人情的方面肆意放縱著劉中選的憤怒與暴力,我的同情與何辜的天問,說到底其實是我的不夠隱忍與克制;縱然我們看著王桃被一路上往絕路逼的時候時時不忍,但是理性的聲音會告訴我們,在那個當下,劉中選做的那一切,是那個人物在那個當下所可能會去做的,我們可以同情可以不忍,但其實不該去橫加干涉。

我其實希望在影片的最後,當它結束的時候,鄭保瑞會不會給我們留一個彩色的充滿了溫暖與希望的鏡頭,但是很遺憾,最後我依舊沒有看到我想看的那個鏡頭,如同劇照給我們看到的那樣,王桃與劉中選坐在一起,遠處有溫度的光亮,臉上滿是被救贖的幸福。我承認,這是劇照帶給我的少許希冀。

遺憾歸遺憾,但是也慶幸,鄭保瑞沒有給我們這種東西,因為如果他真的給了我們這個溫暖,也許,他就不是我們摯愛的那個鄭保瑞了。

如片名《智齒》所揭示的,我們都知道那個東西就在那裡,我們都知道那個東西早晚都要處理掉,但是如果它不作惡,它不提示它的存在,我們也許就讓它一直都在那裡;直到有一天它開始發作,我們也許會像任凱一樣吃著止痛藥壓制住它,但是它會一直在那裡,時不時地發作一下,讓你痛不欲生——最後,不管你用什麼手段將它與你的人生做一個徹底的切割,然後你才會感覺到輕快。

是的,不管他最終給予了我們什麼,該在的,永遠都在,該切割的,最終只能由我們自己動手。

這是我近幾年來,看完後最愛的一部港片了。重口亦辛辣,但是它讓我回憶起了,那個最生機勃勃的香港電影,真好。

文: 火神紀